第四章盘道 (第5/5页)
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个林子的鸟,在他的记忆里,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,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压根就没这么一号。
要说尤三的名字他听着有点耳熟,那也只是因为《红楼梦》里有个漂亮妞叫尤三姐。他还知道这妞后来还因为气性太大,失恋抹脖子成了个死鬼。可即便如此,那个尤三姐也不可能是这个尤三的姐姐,所以他连眼皮都没眨,毫不客气提出了要求。
“折了托儿了,(黑话,指丢了东西)想找回来。”
尤三脸色一暗,似乎是觉得洪衍武的态度有点拿大,让他有点伤面子。于是身子往后一靠,语气明显带上了赌气的情绪。
“叶子(黑话,指钞票)在谁手里就是谁的。说找就找,你多大的面子?”
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闹气,仍然应对有度,稳稳当当。
“四海之内皆朋友,(黑话,指自己交际广),叶子窄,也不解渴(黑话,指钱不多,也不够分的),让让?”
见洪衍武表情沉着,尤三又迟疑了。他眼神闪烁几下,又试探着问,“有车吗?怎么没搭车?(黑话,指认识当地的大玩主吗?如果认识怎么不去找他?)”
洪衍武一点磕巴儿没打,“水没脚了,怕熟把子见笑。(黑话,指太丢人的失误,怕相熟的窃贼首领笑话。)”
尤三一听这话眼角就一跳,明显吃了一惊。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洪衍武,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。
其实这种反应也正常,因为在这时候的京城江湖,“把子”这个词儿可不是随便用的。这个词大概来源于旧社会的“瓢把子”和“舵把子”,指的是区别于一般的小头目,有能力管辖一片地区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领。
洪衍武倒是心态平静,任尤三随意打量。可忽然,尤三却又展眉一笑,然后就是一瞪眼,“小崽儿,吹呢你?”
洪衍武立刻知道尤三在打什么主意。这小子大概是看他也就十七八的样子,本来就对他自称“战犯”就半信半疑,又听他还说认识这一方之地的把子,就以为他是在吹牛了。这既是在“撞”,也是在“炸”他。只要他露出一点胆怯,这伙贼就敢立马跟他“翻车”。(黑话,指不服管教)
面对尤三的嘲笑,洪衍武一皱眉,还以一个冷冷的眼神。“甭废话了,我认识大得合,非要我跟他说吗?”
洪衍武可没拍唬,他说的大得合就是这儿的真神,是一直在永定门火车站这片混饭吃的“把子”。
大得合比洪衍武大六岁,其实大得合只是他的绰号,来自于“得合勒”这个跤术专用术语。
“得合勒”本来是蒙古语,意为勾,是跤行里最常用的正面攻击技。好几个传统相声段子都提到过这个动作,如马三立的《大上寿》和李伯祥的《醋点灯》。
得合勒还按摔法的不同细分为大得合(挂腿摔)和小得合(跪腿摔)。大得合勒这招的别名又叫涮葫芦,大约就是一方把腿伸进对方两腿间,通过“搅”“绊”令对方失衡、摔倒。大得合既然敢叫这个外号,自然是因为擅长大得合勒。
当年洪衍武和大得合第一次相见,是为了各自手下的佛爷“摆盘儿”,争夺木樨园商场到复兴路的40路公交线。本来当时双方约在永定门外,就为的是打一场几十人械斗的大架。可没想到在现场,人数占多数的大得合听闻洪衍武摔跤从未遇过敌手,竟然提出要一对一练一场,赌注就是“40”路公交线。洪衍武自然欣然允诺,俩人就交上了手。
大得合的技术是摔野跤练出来的,不讲规矩,又凶又狠,还挺能咋呼,面对一般的对手其实胜算很大。但可惜遇到洪衍武,也只能算他倒霉了。因为洪衍武除了也是个不怕死的野小子外,更是师承名家。
教洪衍武练跤的玉爷乃是布库世家。清宫善扑营上下分三级,分别为翼长,扑户和“他西露”,皆由旗人担任。而玉爷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任善扑营的左翼长。既如此,师傅够水准,当然徒弟的技术也就差不了哪儿去。洪衍武比起大得合,那高出可不止一两筹。
具体的比试经过不用细表,只说当大得合左手一把揪住洪衍武的后衣领,左腿挂勾起洪衍武的右腿,仅差右手一推就要完成大得合勒(挂腿摔)的时候。洪衍武却反而抢先向右一个旋身,左手同时把大得合右臂往自己的右下一拉。接着,洪衍武悬空的右腿强压着大得合勾起的左腿踏落到大得合的右腿前,紧跟着再那么一挑……
最后的结果是太暴力了。洪衍武一个“驳堂棍”,反倒把大得合来了一个倒栽葱,摔了一个大头朝下脸贴地面。骤然间,上下颠倒,破解了大得合最擅长的跤技。
事后,大得合倒光棍的很,不仅坦然认输,还信守诺言让出了“40”路,两拨人马自此相安无事。
再以后,大得合还常去找洪衍武和陈力泉讨教跤技,他们之间反而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。
其实,洪衍武不早报出大得合的名号,也是不愿意半世英名毁于一旦。事关脸面,大得合要知道这事非得乐他一个月不可,还不定到哪儿给他散消息去呢?
可如今,眼巴前这情况已经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。这六个人他一个没见过,尤三更是明显没把他当事儿,盘问来盘问去,还把他当成个懵事的主儿了。
话说到这份儿上,他也确实烦了。一琢磨,觉着这伙贼既然想来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那他干脆就找个最大的地头蛇来。